李风云不相信,摇摇头,一笑置之,权当萧逸开了个玩笑。
萧逸却从李风云的脸上看出了一些名堂,“你知道蒲山公?”
中土权贵太多,豪门世家子弟数量庞大,诸如辽东李氏这样的大豪门,从老到小,从嫡出到庶出,从男到女,足有上百口人,而有爵位有官职的少说也有好几十,即便与李家很亲近的亲戚,也未必能把李家所有儿孙认个全。当然了,像李密这样既继承了祖辈爵位又为一房嫡长的子孙,在家族中拥有一定身份和地位,认识他的人自然要多一些,但李风云不过是边陲塞外的一个大盗贼,他怎会知道李密此人?
萧逸知道李风云的来历很神秘,但从李风云的年纪,还有他在辽东为贼多年的经历来看,他知道蒲山公李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毕竟老蒲山公李宽辞世十几年了,而小蒲山公李密又一直被禁于仕途,整日读书写字做学问,深居简出,知者寥寥,李风云又怎会知道有这样一个“中隐隐于市”几乎被人遗忘的贵胄?萧逸的好奇心因此而起,心中瞬间有了很多猜测,难道李风云与辽东李氏有着什么特殊的关系?
李风云点了点头,一脸的不以为然。我怎么不知道蒲山郡公?你这话问得也太瞧不起人了吧?李密我知道,倒是你这个兰陵萧氏的纨绔,我真的是一无所知。
“你怎会知道?”萧逸脱口而出。
李风云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某为何不能知道?道听途说不行吗?”
“他在京城深居简出,知者寥寥,你如何能知?”萧逸有心试探,故作不屑地撇撇嘴,“难道你曾去过东都?就算你去过东都,但东都的王孙贵胄多如牛毛,闻名京城的多为声色犬马之辈,比如许国公宇文述的儿子宇文化及就大大有名,而蒲山公李密则潜心修学,声名只见于儒林,不显于里坊,根本就没有道听途说的可能。”萧逸斜瞥了李风云一眼,揶揄道,“难道你也是大儒包恺的弟子?你也精修《史记》、《汉书》?”
李风云笑了起来,反问道,“你一个兰陵纨绔,又如何认得李密?难道你也是大儒包恺的弟子?”
“某当然不认识他。”萧逸倒是坦诚,直言不讳,“某这种身份,在江都混混还行,到东都不过就是个岛夷南蛮而已,没人瞧得起,所以某从小到大,也就去过五次东都。”萧逸伸出右手,张开五指在李风云面前挥舞了几下,十分愤慨,显然曾在东都受过侮辱,“不过某却在东都两次遇到蒲山公。一次是老越国公大丧,他帮助小越国公料理丧事,唱念唁文,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感觉比自己大人死了还痛苦,是以某对他敬佩不已,后来听人呼其为蒲山公,方知东都还有这么一个世家贵胄。前年,某曾祖辞世,某曾祖是国子监博士,国子助教包恺带着一帮弟子前来吊唁,蒲山公便在其中,代表其师诵读唁文,又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所以某对他的印象非常深刻。”
老越国公就是杨素,小越国公就是杨玄感,这个李风云清楚,只是他不清楚萧逸的曾祖是谁。天下萧氏出兰陵,兰陵萧氏的分支房系太多,如果按辈分算,萧逸称之为曾祖的人太多了。李风云很好奇,顺嘴问了一句。萧逸马上来了精神,把他这位国子博士的曾祖隆重做了一番介绍。他的这位曾祖叫萧该,江左梁朝鄱阳王萧恢的孙子,通五经,精《汉书》,乃中土大儒,名重一时。
李风云一边听着萧该的故事,一边想着蒲山公李密。从萧逸的这番话里,可以推断出他确实认识李密,熟悉李密的面孔,而且印象深刻。如果刘智远就是李密,那事情的发展就有意思了。李风云的心思活了起来,种种设想如潮水一般涌入他的脑海,让他大为兴奋。
正如萧逸所言,现在的李密就是一个隐士,刻意掩藏着自己的雄心壮志,冷眼旁观着这个世界,就像一条蛰伏于深渊中的潜龙,只待一飞冲天的时机。当朝权贵几乎遗忘了他,除了他的志同道合者,没人知道他的野心,但巧合的是,李风云偏偏知道他的野心,而且知道他未来的人生历程,并从中窥探到了他在性格上的缺陷和谋略上的特点。有心算无心,李密自己送上门来,等于给李风云拱手送来无数机会,而联盟只要抓住这些机会,善加利用,必能在通济渠战场上全身而退,而且还能赚得盆满盂满,满载而归。
“明公,某可以断定,某看到的那个人,十有八九便是蒲山公李密。”萧逸说完了萧该的故事,马上就重回正题,“明公,蒲山公李密舍身赴险,应该是受梁郡太守李丹所遣。据某所知,李丹是李密的叔父,他们是一家人。”
李风云伸手打断了萧逸的话,“你当真确定那人便是蒲山公李密?”不待萧逸回答,李风云又加重了语气,“事关重大,假若他当真是蒲山公李密,局势就复杂了,不论他是受梁郡太守李丹所遣,还是受东都某个势力所托,其背后都必然隐藏着重大机密,否则一个安心读书做学问的爵公,又有什么理由不顾生命危险赶来此地?如果事实的确如此,那么他的出现,实际上已经影响到了我们的决策乃至联盟的命运。”
李风云说得郑重其事,萧逸也认同他的说法,既然如此,萧逸就不得不慎重了。迟疑片刻后,萧逸问道,“明公,今夜是否设宴款待王伯当一行?”
李风云点头,明了萧逸的意图,“你确信自己没有与他照过面?也没有说过话?确信他不会认出你?”
“东都有多大,王孙有多少,你知道吗?”萧逸对李风云的警告不屑一顾,“今夜某去赴宴,再好好看看,某就不信,某这双眼睛会看错人。”
李风云冲着他摇摇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了,免得被其他人听到。如果信使刘智远当真是蒲山公李密,那便是联盟天大的机密,无论如何不能让第三者知道。
两人在一旁窃窃私语并没有引起豪帅僚属们的注意,大家还在面红耳赤地争论着,之后李风云没有给他们太多时间,以非常强硬的态度命令甄宝车马上从选锋军里调出十个团,从雍丘和襄邑两城之间渡过通济渠,直杀圉城,先帮助灾民越过四条水道之阻碍,跨入梁郡、颍川和淮阳三郡的交界之地。至于接下来是否攻打扶乐,帮助灾民渡过蔡水进入豫州境内,再看局势发展而定。
晚宴气氛非常好,李风云有意在酒菜上安排得简单朴素,毕竟是非常时期,过分奢侈不但长不了脸,反而是打了自己的脸,但气氛要调节好,要让兄弟们感受到自己的热情和真诚。宾主尽欢,王伯当感谢李风云的盛情款待,然后提出明日一早便告辞走人。他不过是个带路的,向导而已,任务完成了,当然没有必要继续留在这里,以免让瓦岗兄弟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李风云客套了一番,一边挽留王伯当,一边顺势挽留李密,让他高兴的是,李密竟然顺水推舟答应了,并主动提出要与李风云再深入探讨一下当前局势,隐晦暗示他此行还有其他重要目的。李风云一口答应,承诺处理完公务之后,便邀其秉烛夜谈。
李风云先回帅帐,而萧逸则把王伯当和李密等人安排妥当后,这才匆忙赶回。此刻还有公务要处理,袁安和几位掾属都在帐内,李风云只能强自忍耐,不过心情有些激动,他从萧逸的脸上已经看到了希望,惊天之喜就在眼前。
如果刘智远就是李密,那么李密舍身赴险而来的目的是什么?这个问题必须搞清楚,唯有知道了李密的目的,才好讨价还价,才能争取利益最大化。
李密来此无非两个目的,一个是为了自己家族利益,一个是为了杨玄感所在政治集团的利益。
李风云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从过去、现在和将来的历史迷雾中寻找答案。今日辽东李氏依旧是中土豪门,权势依旧庞大,不过与其鼎盛时代相比,那悬殊就大了,与诸如山东五大豪门、关中韦氏、河东裴氏、虏姓元氏、独孤氏等超级豪门相比,它的衰落亦是不争的事实。此刻“李氏当兴”的谶言已悄然流传,天下李氏人人自危,尤以豪门为甚,但李密的背叛并没有给辽东李氏带来灭顶之灾,相反,倒是陇西成纪李氏遭到了灭门之祸。
因谶纬而灭门不过是历史托词,其真正原因都是政治博弈的结果。由此去溯本求源,不难发现陇西成纪李氏的覆灭与皇统之争有直接关系,而辽东李氏即便有李密背叛了皇帝,却因为远离皇统之争而得以保全。也就是说,当前辽东李氏并没有陷入政治危机,虽然梁郡太守李丹因通济渠危机而导致头上的官帽子岌岌可危,但从东都政局来分析,齐王言杨喃肯定要出兵戡乱,李丹的危机是暂时的,并不会危及到辽东李氏的根本利益。
可以肯定,李密此来,并不是为了家族利益,而是为了杨玄感所在政治集团的利益,而这个政治集团的终极目标便是维护贵族统治阶级的权力和财富,为此它要捍卫门阀士族政治,反对中央集权制,反对皇帝和改革派所推行的一系列改革。
中土统治阶层内部的矛盾已经到了爆发边缘,皇帝和改革派为了转嫁矛盾而发动了东征,保守派贵族则竭尽全力制造国内混乱,甚至已经开始谋划以暴力推翻皇帝,以军事政变来结束改革。
李风云估猜到李密此行的目的了,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联盟决不会错过。
袁安和几位掾属先后离开,帐内只剩下了李风云和萧逸。李风云向萧逸投以询问的目光。萧逸微笑点头,信心十足,“如假包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