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四,深夜,河间郡清苑城外,齐王行营。
清苑城位于河间郡的西北方向,东北而行十几里就是上谷郡,再行百余里就是巨马河,反之西南而行数十里外就是博陵郡,再行百五十里就是博陵郡的首府鲜虞城。齐王稳定了高阳局势后,奉旨北上剿贼,率军先行赶至清苑城,等待韦福嗣的消息。
在形势尚不明朗的情况下,齐王可不敢盲目遵从诏令,冒冒失失跑到上谷剿贼。李风云的军队就在涞水、易水和巨马河的交汇带,此处距离临朔宫不过三百余里,距离圣主和行宫近在咫尺,而在上谷剿贼的段达和阴世师又是圣主的亲信,眼前所见都是“敌人”,齐王胆子再大也不敢“羊入狼群”,自寻死路。
但是,正因为就在圣主和中枢的眼皮底下,齐王如果裹足不前,迟迟不去上谷剿贼,便有抗旨之嫌,一旦战局突变,激怒了圣主,后果堪忧,所以齐王焦虑不安,宿夜难眠。就在他犹豫着是再派李百药秘赴上谷打探消息,还是先派一支选锋军进入上谷以敷衍圣主之时,韦福嗣纵马飞驰而回,让齐王忐忑紧张的情绪总算舒缓下来。
韦福嗣一路飞奔,灰头灰脸也就罢了,体力消耗殆尽,疲惫不堪,下马之后都无法站立,不得不由卫士搀扶而行。
这个“架势”让在辕门相迎的李善衡和李百药面面相觑,不祥之感油然而生。齐王出帅帐迎接,看到韦福嗣摇摇欲坠难以为继的样子,脸上的笑容也顿时凝滞,韦福嗣如此急切,可见上谷那边的局势远比表面上看到的更复杂。
进了帅帐,稍稍喘了几口气,韦福嗣就把此趟上谷之行的经过做了一番详细述说,事无巨细,娓娓道来,唯恐齐王、李善衡和李百药因为自己的疏漏而有所误读误判。
韦福嗣说完之后就暂时离开了,去偏帐梳洗进食。他说的内容太多太复杂,齐王、李善衡和李百药都需要时间“消化吸收”,韦福嗣估计等他再转回来,这三个人都未能从深度思考中“醒”过来。
局势变化太快,齐王、李善衡和李百药都有一种眼花缭乱、措手不及、心惊肉跳之感。李风云还在上谷,联盟选锋军也刚刚抵达桑干河,北上大计的第一阶段尚未完成,突然东进出塞之策就横空出世了,而回头仔细想一想,这个东进出塞之策似乎早就有了,只不过一直被李风云隐藏在北上大计的背后,骗过了所有人,否则如何解释“宋子贤阴谋刺杀圣主”的秘密竟然由李风云第一个泄露出来?
计中有计,局中有局,这个李风云到底妖孽到了何种程度?
然而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李风云如何牵着他们的鼻子走,如何玩弄他们于股掌之中,而是李风云似乎失控了,这从裴世矩父子毅然决绝地西行而去就能看得出来,但事实真的如此吗?如果李风云失控,裴世矩的布局已难以完成,他又怎么会主动举荐齐王戍边?主动提出招抚叛军?主动陷自己于政治危机?更重要的是,如果李风云失控,李风云又怎么会冒着全军覆没的危险,东进出塞,收复安州,逆转北疆镇戍困局?
齐王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事关身家性命,未来功业,即便自己不能完全掌控局势的发展,不能完全决定自己的命运,最起码也要弄清楚李风云的目的是什么?裴世矩又想达到什么目标?圣主和中枢在这件事中又持有怎样的立场和态度?
李善衡和李百药经过分析推演后得出结论,东进出塞之策的实施有三个结果,一个是彻底失败,李风云全军覆没,但一定程度上混乱了塞外局势,短期内对中土有利,长期看则弊大于利,南北关系有可能提前破裂;一个是李风云收复了安州,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中土在李风云和塞外诸虏打得两败俱伤之际,突然出兵,轻而易举摘下这个熟透的“桃子”,最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圣主和中枢笑到了最后,这个结果对中土有利;还有一个结果是李风云创造了奇迹,征服了奚、霫、契丹三族,霸占了安州,而突厥人和中土因为担与李风云交手会让对方渔翁得利,影响到彼此在南北大战中的胜算,都不敢与李风云大打出手,最终白白便宜了李风云,而李风云再一次掌控了主动权,拿安州来交换自己所需要的政治利益,如此一来,圣主和中枢为打赢南北大战,必然会暂时满足李风云的全部条件,等到南北大战胜利结束了,再秋后算帐,而这个结果对中土的好处就更大了。
综合上述三个结果来推断,李风云的目的肯定不是东北王,这个利益太小,他不会满足做个小小的土霸,所以他的目的肯定是封侯拜相,荫泽子孙,流芳千古,而要达到这一目标,对他而言最现实的办法是,首先他要发展自己的实力,其次他要利用自己强大的实力辅佐齐王夺取皇统,舍此以外,他没有其他的好办法,至于说割据称霸,逐鹿天下,前提是国祚崩溃中土大乱,而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天方夜谭的事。
裴世矩的目标相对简单,他已经位极人臣,对他而言现在要做的就是想方设法保全既得利益,为此他必须辅佐圣主打赢南北战争,一旦战争打输了,中土固然损失惨重,而裴世矩的仕途也到头了,搞得不好一世英名都要付之流水,毕竟做为中土国防和外交大战略的制定者和实施者,裴世矩必须承担战争失败的责任。由此推断,以李风云、齐王等为棋子的这个大布局,应该就是裴世矩为南北战争所做的准备工作,也就是说,他肯定希望东进出塞之策能达到最后一个结果,如此他就能利用李风云和安州这两颗重要“棋子”来掌控全局,就能有力配合圣主和中枢倾尽全部国力打赢南北战争。
所以圣主和中枢的态度一目了然,既然对中土有好处,对巩固和加强中央威权有帮助,能增加打赢南北战争的胜算,当然要支持,只是考虑到目前局势下还要维持南北关系以赢得更多时间进行战争准备,他们肯定不会公开支持,相反还要公开谴责和打击,而私下却持默许和纵容态度,甚至暗中给予有限度的支持,但是,圣主和中枢有底线,不能养虎为患,因此他们希望得到第二个结果。
这就是变数,而这个变数如何发展,谁是最后的黄雀,却要看当时的中外大势,如果南北战争即将爆发,这个变数就对李风云有利,反之,如果大漠北虏为了铲除李风云这个隐患,挑起李风云和中土之间的厮杀,甚至以利益让度为条件,与中土夹击李风云,则这个变数不但对李风云不利,对齐王不利,对中土也不利,甚至会影响到南北战争的胜负结果。
齐王忧心忡忡,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变数,虽然现在隐藏在李风云背后的裴世矩都“露面”了,都已经证实之前大家对李风云真正实力的推测都是正确的,但正因为如此,才更能说明形势的严峻性,不管是国内国外还是中央地方,博弈都非常激烈,否则裴世矩绝无可能在李风云刚刚抵达燕北,在他即将西行之前,就迫不及待显露“真身”,这无论对裴世矩本人还是对李风云都很不利,这说明什么?说明形势正在失控,上上下下下方方面面都想掌控大局,但大家却被各种各样纷繁复杂的因素牵制和掣肘,最终谁也控制不了大局,这就危险了。
就在齐王担心最后“鸡飞蛋打”一无所获而犹豫不决之际,韦福嗣走进了帅帐,开口就问,“大王可有决断?”
齐王把自己的担心说了出来。
韦福嗣略略皱眉,暗自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大王还有退路吗?”
齐王黯然无语。
“既然没有退路,唯有一往无前,那这些担心有何意义?大王委决不下,又能改变什么?退一步说,就算李风云败亡了又如何?难道大王就此放弃,缴械投降,束手就缚,任由宰割?”
齐王沉默不语。
韦福嗣愤懑不已,正想直言相谏,却被李善衡摇手劝阻,“冀北、幽燕两地的豪门世家如果背信弃义,关键时刻违背承诺怎么办?大王与他们的合作是利益合作,并没有任何手段可以胁迫他们。”
韦福嗣迟疑了片刻,说道,“内史舍人封德彝就在巨马河。”
李善衡和李百药互相看了一眼,若有所悟。李百药问道,“当阳公有何猜测?”
“这件事的关键还在圣主和中枢的态度,只要圣主和中枢暗中支持,段达极力推动,则冀北、幽燕两地的豪门世家必定不会违背圣意。”韦福嗣说到这里看了齐王一眼,缓缓说道,“大王兵进博陵,远离上谷,谨慎而畏惧,必然会引起圣主和中枢的焦虑,担心大王不能默契配合,因此不出意外的话,封德彝可能会来。封德彝一来,大局已定,大王亦无力推诿,唯有北上。”
“孤不是不愿北上。”齐王叹道,“只是形势变化太快,孤还没有做好北上的准备,更没有做好在长城一线与突厥人正面对阵的准备。”
韦福嗣一听就明白了,当即眉头舒展,抚须笑道,“机会难得,如果封德彝来了,圣主和中枢的确有暗中推动李风云出塞作战的意图,则大王完全可以乘机提出一些条件,比如请顺政公(董纯)北上相辅。”
齐王微微颔首,“命令各军,明日转战博陵杀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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