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你在这所学校里还是蛮受欢迎的么。”,一个沉静中透着几分慵懒的声音在任令羽走进住所大门时突兀的响起,带着几丝隐秘的欣喜。
新鲜出炉的天津水师学堂副总教习心中微微一热――快要燃尽的夕阳,正铺天盖地地洒在女孩子轮廓优美的侧脸上,让他在一瞬间竟微微有些失神。
“啧啧”,并没有察觉到任令羽的异状,peri皱着眉头走到他的身前,“虽然我知道你的数学课,还有你新开的那门《海军兵学》在这所学堂里都很受欢迎,但我想那些学生还没有胆子把你丢到泥塘里吧?”
任令羽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不由得也轻笑出声――除了手里的上装外,身上的衬衫和长裤已经被灰尘粘染了看不出原色了,说自己是刚从泥塘里爬出来的,还真算不上冤枉。
“你看过足球比赛吧?”,任令羽突然没头没脑的冒出了一句。
“当然看过……你也知道足球?”,对面的那双蓝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任令羽很理解peri的惊讶,现在可不是英超联赛誉满全球的20世纪,足球这个未来的世界第一运动此时更多的还是英格兰人在那个岛屿上的自娱自乐。
“嗯,我想想……”,任令羽努力思考着自己在原来那个时空里曾经看过的关于现代足球的记述,“英足总是1863年10月26日在伦敦女王大街的弗雷马森酒店成立的,第一届英国联赛么……1888,还是……”
“是1889年,也就是前年。”,peri冰蓝色的瞳孔里悄然增添了几分玩味,“你对于英国的事情,知道的还真是不少啊。”
“别再费心猜我的出身来历了,你猜也猜不到的。”,任令羽笑着看向peri,“你比较喜欢哪支球队?貌似普雷斯顿已经两连冠的。”
“我喜欢阿斯顿维拉”,peri显得很配合,“你呢?”
“意大利的……”,任令羽及时地收住了口――ac米兰队现在还没成立呢!
“意大利?”,蓝色的眼睛里涌上一层迷惑,“你还去过意大利?”
“算是去过吧,不过我今天要说的其实不是足球,看看这……”
“先生!”,peri很严肃的打断了任令羽,“我不管你现在有多重要的内容要对我讲,但我能否请你先去把你自己打理干净了再说话?”
一身男装的女孩子微微皱了皱好看的眉,继续道:“我实在是没兴趣冒沾上一身土的危险来做你的听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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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任令羽带着一头半湿的头发重新出现在客厅里时,peri正静静的坐在躺椅上翻阅着那本据说是由他翻译的《海上兵学考》。
“洗好了?”,她对着在她对面坐下的任令羽道。
“嗯”,任令羽轻轻回应。
“你这本书翻译的很不错,简直都把海军对于国家的作用捧上天了!再加上你写的这篇前言,难怪那些海军官学生们这么喜欢你,还有,壶里有咖啡,自己倒。”
任令羽微笑不答――peri手里的那本《海上兵学考》还有一个更为正式的名字――《海权对历史的影响:1660-1783》……
他教的是海军官学生,而马汉的《海权论》则把海军捧成了决定一国之前途的关键力量!至于其中那篇“译者”自称是本人撰写的前言么――当年任令羽自己独到此文时都感觉热血沸腾,就更不用说水师学堂里这些接受过全面的近代化教育,几乎是同时代中国青年中最有视野与责任感的官学生了。
年轻人嘛,总是比较好骗得……
“你不是说要多几本书出来么?”,peri纤细的手指轻轻的摩挲着《海上兵学考》的封面,“多写几本书,让更多的人知道你,赏识你,这样,我们岂不是有更多的机会?”
“中国有个湖南省,那里有个叫湘阴的地方。”,任令羽的目光悄然飘向不知名的远方,似乎在顾左右而言他。
“嗯?”,peri有些诧异的扬了扬眉。
“在湘阴有个你或许也知道的人,他叫郭嵩焘。”,任令羽重新看向peri的眼睛,声音已经变得低沉。
“郭嵩焘?”,peri漂亮的冰蓝色眼睛里闪过一丝迷惑,她低下头思忖了片刻,最后带着一种不甚确定的表情重新看向他,“郭公使?”
――1875年年初,云南中缅边境发生英国教士马嘉理在与当地居民冲突中被杀的“马嘉理案”。案件发生后,面对英国的战争威胁,手足无措的清政府只得全部答应所提出得全部要求。其中一条是派钦差大臣到英国“道歉”,并任驻英公使,而这个烫手山芋最终落到了素有精通洋务之称的郭嵩焘头上。
“郭公使?!”,任令羽的脸上闪过一阵讥讽,“如果他不是郭公使的话,也许反而还是一件幸事。”
peri眉头紧蹙,“什么意思?”
回答来得平平淡淡,“没什么意思,再有两个多月,他就要死了。”――今天是1891年5月2日,而在他原本所在的那个时空的历史上,郭嵩焘是在1891年7月18日于湘阴病逝。
“为什么?”,peri似乎对任令羽竟能预测人之生死并不在意――自两人相识以来,对于这个身世成迷的青年那种类似预言般的本事,她早已是见怪不怪了。
“是啊,为什么呢?”,任令羽的脸上甚至没有显示出任何一种人类应该有的表情。
“如果一个清醒的人被关进了疯人院,而他还大吵大闹着试图教会所有的疯子怎么样才能变成正常人,那他会有怎样的下场?”
“那他就会成为那个疯人院里唯一的疯子……”,peri冰蓝色的眼瞳中闪过一丝了悟。
“没错,郭公之境遇,便是这疯人院里唯一的疯子。”,任令羽轻轻一笑,笑得很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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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年前的1876年12月,中国首任驻外公使郭嵩焘从上海登船赴英。
尚未成行,已是谤满天下――所谓“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素来都是诸边蛮夷向我泱泱大国朝贡,而我天朝上国又岂能屈辱以事夷狄!
只是这些自命清高的清季文人似乎忘了,自甲申鼎革,我诸夏之民此时已经给篡改我华夏文明的满洲夷狄作了257年的奴才!
任令羽给自己倒了杯滚烫的咖啡,他把手指贴在氤氲着热气的杯子上――有点疼!疼不可怕,可怕的是挨了打而不知道记得疼,更可怕的是疼了以后甚至都不去了解自己为什么要挨打,怎么会疼?!
“在郭公赴英前,当时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让他将沿途所记日记等咨送总署,而他也如此做了。”,任令羽的心中猛地感觉一阵绞痛――如果你郭嵩焘不是这般实心任事,又怎会背上那绵延近百年的“汉奸”之名!
郭筠仙啊郭筠仙,你之身败名裂,就因你实在太清醒!
“西人格致之学,所以牢笼天地,驱役万物,皆实事求是之效也……嵩焘欲令丹崖携带出洋之官学改习相度煤铁及炼冶诸法,及兴修铁路及电学,以求实用。”――能将西方的科学技术称之为“实学”,并认为西方的科学技术完全合乎中国实学所要求的实事求是,甚至主张大办学校,广派留学生以引入西学。
“西洋以行商为制国之本,其经理商政,整齐严密,条理秩然。……窃观西洋以商贾为本计,通国无一闲;中国重士而轻视农工商三者,乃至一家一邑之中,有职业者不逮百分之一。”――能看到西洋之富强首在重商,主张中国也应以工商为本,以使国家富强。
甚至倡导发展民营资本主义企业――“窃谓造船、制器当师洋人之所利以利民,其法在令沿海商人广开机器局。”
而科教工商也就罢了,这个“郭别扭”甚至还主张国人当向西洋学习朝廷政教――
“西洋之入中国,诚为天地一大变,其气机甚远,得其道而顺用之,亦足为中国之利”
“嵩焘窃谓西洋立国有本有末,其本在朝廷政教,其末在商贾,造船、制器,相辅以益强,又末中之一节也。故欲先通商贾之气以立循用西法之基,所谓其本末遑而姑务其末者。”
“自汉以来,中国教化日益微灭,而政教风俗,欧洲各国乃独擅其胜,其视中国,亦犹三代盛时之视夷狄也。”
“三代以前,皆以中国之有道制夷狄无道……自西洋通商三十余年,乃似以其有道攻中国之无道,故可危矣。”……
――西洋有道而中华无道,西洋之政教文明已超越我祖宗旧制,我中华欲图自强,比法西洋而变法……
发此等大逆不道之言,你郭嵩焘不是汉奸?那谁还是汉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