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起，起，好，停……”
谢国平手持着电喇叭，用平缓地音调，指挥高空行吊慢慢将一根粗大的柱子慢慢吊起，当达到预定高度，他伸出手平推，示意行吊停止运作。
一年半时间，曾经的知识青年、储蓄所员工，已经变成一个沉稳的精细调试师。
虽然行吊的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隆隆作响，身边又有来自上海重机厂的秦总工程师、几十个老专家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并且不远处站满了领导干部，甚至连军分区最高长官关飞、张盛国、以及罕有在人前出现的孙耀华都一起莅临现场，他也是不慌不忙，耐心地按照既有程序，从容不迫地发布着指令。
这也是被逼的。
调试师的工资待遇太好了，谢国平靠着先行一步的优势、兢兢业业的工作态度，每次都是保质保量完成调试任务。迄今已经从他手中，交付出数百台数控车床，精度极高，得到了国内厂家用户与军分区使用单位的一致好评。
而他也得到了相应的回报，每月的工资、奖金等收入加起来，平均达到了七百多块，成为了军分区首屈一指的高收入者。
每月七百多块钱，这是他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数字，可厂里眉毛都不眨就发给了他！
要不是工资保密，每次都是直接进入存折，不对外公开，他拿这么高的工资，恐怕全军分区上下都会闹得沸沸扬扬。
即便如此，每个单位总有那喜欢传小话的人存在。在某些人有意无意酸溜溜地宣传下，他每月收入都在三位数以上的消息，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更多人知道，不知摔了多少的眼镜。
起先他还有些惶恐，怕被打成地富反坏什么的，作为榜样被批斗。
结果胆战心惊了半个多月，什么事都没发生。
倒是书记看出了他情绪不对，找他单独谈了几次话，让他放宽心。军分区鼓励大家合法致富，只要踏踏实实工作，不断提高工作能力，为工厂作出贡献，工资拿得越多，军分区领导就会越高兴。并且每逢开大会，书记、厂长都会在大家面前以他为例子，鼓励全厂职工都拿出干劲，努力学习，提高自身业务能力，争取全场职工收入统统过百。
感觉到军分区是真心希望群众过上好日子，尽心保护大家正当合法的收入，他也渐渐安下心来。对关飞等军分区领导，更是感激之至，恨不能贡献自己所有的力量，帮助军分区发展壮大。
为了表达扎根军分区的态度，他写了一份情真意切的入党申请书，真诚地表示，渴望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党党员。在第二天早上，他就郑重地将入党申请书交到了厂党委，以此表达了他的决心。
年轻、技术好、前途光明，谢国平成为了军分区许多漂亮姑娘眼中的白马王子。不少女孩主动跟他接近，邀他去看电影。甚至还放下女性的矜持，反过来追求起他来。
如今他已经与一位温柔又美丽的女孩共结连理，组建了温馨的小家庭。
他也不怕收入曝光了，结婚之前，一次性就掏出三千六，全款购买了最高档次的套房。为了装修房屋，他又跟妻子讨论了许久，选择了最好的装修方案，添置了全套的红木家具、缝纫机、台式音响、手表、自行车、电风扇。
当然，这些花费他就没有能力全款支付了。
不过总计五千九百多块钱的分期付款，在他看来也不算是个多大的事。无非是**个月的工资么。
他付得起！
与结婚同样令他激动的，是在一个月前，他终于如愿以偿，跟其他被考察的预备党员一起，在党支部的见证下，面对着鲜红的镰刀、斧头旗下，举起右手，发下了庄严地誓词。
如今的他，已经成为了一名人民党党员！
出于对军分区的感恩之情，和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无限憧憬，他更加珍惜自己调试师这份职业。
可要想成为一名高素质精细调试师，并继续保持下去，不是那么容易。
光是拥有感觉锐利这项生理条件，是远远不够成为一名合格的精调师的，还必须具备足够的耐心。也许即便不这么认真，误差也只有那么一丝，可就是这一丝的误差，就决定了这台精密设备的加工精度是优良，还是仅仅合格，乃至成为次品。
当初与他一同被选拔出来，自身素质最高的三名苗子，在这一年里已经有一半人被淘汰出局。
他们的感觉依然是那么敏锐，可是因为责任心不够，或是性子太急躁，精调的成效总是达不到要求，不得不黯然离开。
反而是当初那十几名后备者，却有五人，在军分区精度越来越高的精密测量仪器帮助下，凭着肯吃苦、努力钻研技术、耐心细致，由泯然众人的位置脱颖而出，进入到了优秀者的行列，与谢国平他们平起平坐。
大浪淘沙，不进则退。
所以谢国平丝毫不敢有所懈怠。
对于今天进行的设备安装，他提前一个月前就开始做准备工作。从设备的机械结构运动原理、每个零部件的数据、安装要求，他都背了下来。现在虽然没有记事本的帮助，一看正在吊装的设备，他就能够一口说出这个零件的名称、尺寸、装配要点。
胸有成竹，做起事来自然舒展自如。
“你们这个指挥年纪轻轻，倒是很沉稳大气啊！”从国内过来，负责设备安装的秦总工盯着看了半天，没挑出半点毛病，笑着退到一旁，跟关飞打起趣来。
他跟关飞不熟，但对于关飞这个人，可是久仰大名，这些日子可把他们害苦了。
这次他们从上海一路押送过来，正在安装的这套四十吨级真空电渣重熔炉，其设计图纸，就是出自这个年轻人之手！
更令他惊讶的，这人还不是科班出身，而且现在还是军分区的一名司令员。
最开始拿到图纸的时候，他可是不屑一顾的，完全是当做笑话来看。
他知道什么是电渣重熔炉吗？
不会是天冷的时候在电炉旁烤火，然后就突然奇想，打算自己设计一个炉外精炼用的精密设备了吧？
要知道，国内搞电渣重熔炉这行的，哪个不是在这一项目里浸淫了十一、二年，才有现在的水平。
一个从未听闻的人，突然就说自己解决了国内都暂时放弃了的真空电渣重熔炉，这个难题。别说是他了，谁听了也会仰天大笑，然后就把图纸扔到废纸篓里去吧。
哦，废纸篓是不会扔的。
这可是好几千张标准尺寸的设计图纸、工装图纸、文字说明，废纸篓也装不下。就是装得下也舍不得，卖给废品回收站也是不老少钱了！
然而外联部过来，那两个叫朱强、余敏的同志，硬要他把图纸全部过一遍。还说如果设计不合理，请他指出来，交回去让对方重新修改。如果对方坚持，那么上重机厂也只能按照图纸加工。
还强调，这是政治任务！
这话把秦总工气得够呛，他多忙啊，不但要继续找出真空密封不严的问题所在，还要参加厂里准备上马的两百吨超大型电渣重熔炉的研发任务。好多细节还等着他去研究，哪有这美国时间去看一个外行人的狗屁设计。
可是胳膊拧不过大腿。
这是一个讲政治的年代，有时候上级下了不讲理的死命令，哪怕再不合理，你也得捏着鼻子照做。哪怕是敷衍，总要有个敷衍的样子。
就这样，他拿起了关飞设计的这套真空电渣重熔炉图纸，然后一看，眼睛就拔不出来了。之前的抱怨发火，全都不见，只是催着下面的技术人员搬出一摞摞的实验数据、之前不过关的设计图，揿着计算器的数字键，一个数据一个数据验证起来。
不光他投入进去，还不时报出一个数据，让技术部门的其他人也跟着进行验算。
电话也一个接着一个往外打，还都是长途。
首都特种合金厂、首钢、上海密封件厂、材料研究所……，一个个长途电话就跟不要钱一样，打个不停。碰到接线员暂时忙不过来，老头子还气得发脾气，说这是关系国家重大科研项目的急事，命令对方必须第一个把他的电话接通，否则就要让对方上级处理她，把个小姑娘都骂哭了！
他打了那么多电话，唯独就没想起给家里打一个。
结果老头子和上重机的全体技术人员，愣是在研究所待了一个多月。每天眼睛睁开第一件事，就是抱着各种资料反复查询，要不就是埋头计算，见到旁人也不搭理，嘴里念念有词，翻来覆去就是各种材料、数据、机加工要求，就跟魔怔了一般。
最后秦总工的老妻找上门来，在门外看到他鸡窝一样的乱发、满嘴胡子拉碴，还心神不属的样子，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她知道，老头子这又是被什么课题给迷住了。这时候的他，绝不是以前那个和气的老伴，而是个技术疯子。
在他整明白之前，想把这么个技术疯子抓回去，那是做梦！
就这么疯一阵、醒一阵，从全国各地赶来的电渣重熔炉专家、材料科学家、密封行业专家、精密加工专家、自动化仪器专家……，跟这行沾边不沾边的技术专家，一拨一拨赶了过来。然后，他们也像秦总工他们一样，进入到了那种魂飞天外的状态，发了疯似地开始忙起来，没日没夜地验算、验算，还是验算。
终于等到所有项目都验算完了，大家忽然像是从梦中惊醒，然后就开始给自己单位打电话。
关飞提交的设计图，大多都是成熟的技术，大家没做过上百次，也有十来次，驾轻就熟。几个关键点也不算难，至少都在目前技术能力范围之内，只是要不是大家以前没这么想过，要么就是不知道别家单位已经获得了突破，或是没有国外那么有钱，可以大手大脚做实验，收集数据，对错误进行纠正。
总而言之，难者不会、会者不难。有了参照物，他们这些各行的专家，照本宣科那是一点难度都没有，就跟做次试验差不多，需要加工的各种零部件，就全都齐和了。
组装也不是问题，不熟悉的地方，看看文字说明、工装图纸，就一目了然。
等到各主要部件组装完毕，所有人都喜形于色准备要进行最后的总装了，才猛然想起，图纸上什么数据都公开了，可就是没给主控程序！
这套设备自动化程度极高，大量精细控制，都采取了自动化控制。
用于自动化控制的集成电路，还是美国最新才出的英特尔8088处理器。这种处理器内部采用16位元数据处理、外部8位数据交换，可以跟老式设备完美地结合，同时保证了速度与新旧承接，更适合作为工控处理核心。
这块芯片国内看都看不到，要不是对方体贴地送来了进口的8088处理器，他们也只能摊手。
但装上了，却没有主控程序，这不是在逗人玩么？
一群老家伙气急败坏，就打算用蚂蚁啃大象的精神，把难关给克服过去。又商量着干脆换成大家都熟悉的8086，自己写程序。这时候朱强和余敏真是坐不住了，赶忙站出来阻止了他们的疯狂举动。
这可是人家的订单，关飞可是望眼欲穿等着这套设备呢！
国家是穷，可也没穷到连一次两次失败的代价都承担不起的地步。图纸在这，这些日子验算的数据也都在，又飞不了，您急什么？
真让您们搞坏了，这东西可就砸手里了，我们这不是失信于人了吗？
上级知道这个项目的重要性，我们先把人家的东西送过去，您几位要还想再做一台，那就重新再做一台好了，就不要再糟蹋人家的东西了好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