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电话里似乎平淡,却隐隐透着压力的声音,杜言脑子里飞快闪过张涛那张嚣张的脸,还有电视上和张涛酷似的张文亮道貌岸然的神色。
“张书记,您好。”杜言声调镇定的开口了“请问您有什么指示?”
“杜言同志,我想知道平陵重机厂那边发生了什么情况?”张文亮的声音很平和,听上去似乎并没有带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他问这话时那种听似的不经意却已经透露出了隐约不满。
“张书记请等一下,”杜言拿着话筒向房间里的人说“请大家暂时离开一下。”
工人们立刻纷纷向屋外走去,事务所的其他人也跟着离开,只有那个姓孟的男人却干脆坐了下来,一脸挑衅讥讽的看着杜言。
“我说所有人离开,”杜言看着姓孟的男人冷冷的说“现在立刻清场。”
姓孟的男人一下跳了起来喊着:“我就在这儿,我要和李书记说话!”
“杜主任现在就让你走!”一个警察走过来抓住姓孟的肩膀,就在他还没来得及发出第二声叫喊时,已经硬拽着他把他拖出了房间。
“张书记,现在说话方便了。”杜言对着话筒淡淡的说,他听到话筒里隐约传来一声呼气声,他知道张文亮一定在话筒把这边刚刚发生事情听得一清二楚,而且应该气得不轻,可杜言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一上来他就没打算让张文亮当软柿子捏“张书记,我想迈腾事务所的孟先生刚才已经和您介绍了这边发生的事情。”
杜言开口就没有给张文亮寻找借口的余地。当听说是来电话的是张文亮时,杜言心头原本的那一丝疑惑已经变得逐渐清晰起来,同时对于县委会上那种诡异的气氛也终于有了一丝了解。
做为市管企业,重机厂的资产评估显然是得到了市委的允许,而从那个姓孟的直接给张文亮打电话就可以猜测出张文亮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更重要的还有就是在这次显然的确有着某种猫腻的评估中,张文亮也许在其中就扮演着什么角色。
“张书记,重机厂的工人对迈腾事务所提出的评估报告有疑问,这关系到重机厂几千工人今后的生计和国有资产的价值问题,为了平息工人们的情绪,我要求迈腾事务所把相关评估报告公开出来,同时请求市委同意允许第三方予以监督性评估。”杜言一口气说出了他的想法,他知道这个时候绝对不能让张文亮把话堵死,否则即便想要从迈腾那边找出什么蛛丝马迹也变得困难重重了。
“杜言同志,你是去解决问题的,谁允许你答应工人提出的条件的?”张文亮的声调立刻高了起来,他怎么也没想到还没等自己开口,这个毛头小子上来就来了这么一手“另外重机厂是市管企业,你们平陵有什么权力要求人家公布评估结果,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平陵县委的意思?你们眼里还有没有市委还有没有上级?”张文亮的声音到了最后已经变得无比严厉,虽然他本人没有在面前,可杜言也能想象到他的那种样子。
”对不起张书记您可能误会了,对于市委的决定我是赞成的,我只是对于迈腾事务所的评估表示怀疑。至于您说这是谁的意思,我承认这是我个人想法,不过李书记也请您明白,平陵重机厂的工人和他们的家属占平陵总人口大约十分之一,这些人现在已经是地道的平陵人,他们的生活直接影响到平陵的社会稳定,所以我不能不予以重视。”杜言虽然语调平和,但是口气里却丝毫不让,他知道在这件事上既然已经和张文亮碰上,那就绝对没有再退回去的可能。
“杜言,你这是典型的目无上级,”张文亮的口气已经变得狰狞起来,和杜言一样的心思,既然已经对上那么他就绝对没有向下级让步的可能“这件事我会和平陵县委打招呼,现在你必须立刻安排人护送迈腾事务所的有关人员离开重机厂,在此期间他们的安全要由你负责,如果出了问题我唯你是问!”
“迈腾的人员可以离开,”杜言寸步不让的说“可是评估报告必须要经过第三方重新审评,张书记您应该知道老重机厂的工人都是国营企业出身,自身觉悟都很高,他们对任何可能导致国家财产损失的行为都是绝对不能允许的,如果不能公开评估报告,一旦造成工人越级集体上访,这将是一个很严重的事件,特别是如果在郜省长即将到我们太华视察的时候发生这种事情,请问张书记,这个责任由谁来负?”
“杜言!你太狂妄了!你这是公然和市委决议最对!”张文亮终于忍耐不住了,做为领导不动声色固然是必备条件,但是一旦真的有一个下属直面挑战他的权威时,除非他有绝对把握能抬手就捏死对方,否则这种被直接无视的屈辱,要比被一个不识进退的下属顶撞更加让领导难以接受,因为这说明对方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这个杜言,从种种迹象表明,显然是有着某种很难说清楚的背景,而他现在的这种态度才是让张文亮难以忍受的。
“对不起张书记我重申一遍,对市委的决议我坚决支持,但是对迈腾的评估结果我有权表示怀疑,平陵重机厂的几千工人更有权表示怀疑,”说完,杜言把话筒微微离开耳朵,然后用平静的口气问道“您还有什么指示么?如果没有我这就去解决相关问题了。”
说完,杜言也不管话筒里传来的张文亮的咆哮,“咔嚓”一声,直接挂断了电话。
撕破了脸那就没有什么可顾忌的,更何况杜言相信即便没有这件事,只从自己与张涛之间的恩怨,张文亮也不会对自己有什么好感,既然如此那就干脆把矛盾公开出来,而且这样一来说不定还有着更精彩的在后面。
走出办公室,杜言看到站在走廊里的人群。
“杜主任,迈腾的人都在那边的屋子里呢。”之前那个把姓孟的男人拽出去的警察挤过人群来到杜言面前报告着。
“做的不错,”杜言看着这个警察觉得面熟,随后想了起来“你是西市场所的吧,所长是王连义?”
“是的,杜主任,”那个警察因为杜言认出自己感到很激动“我之前在西市场所,现在调到青河桥所了,我叫井浩之。”
“小井,不错。”杜言说了一句,这句话让比他岁数还大的“小井”不由又是一阵激动。
虽然屋里说什么外面听着不是很清楚,可从那断断续续的声音里外面的人也能听出杜主任和电话里的人应该谈的并不好,而那个姓孟的男人虽然被警察赶了出去,可他那依旧嚣张的样子也让这些工人猜到,打电话的人应该来头不小,说不定还是什么大领导。
“杜主任,怎么样?”老苟师傅有些担忧的看着杜言,在厂里那么多年他也知道一旦领导下了命令,那就是很难更改更不允许违背的。
看着杜言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的神色,老苟师傅的心其实已经渐渐凉了,毕竟杜言年纪轻轻前途无量,又怎么会愿意随便为了重机厂自毁前程。
“苟师傅,您和我爸是厂里的老前辈,您愿意听我一句话么?”
杜言这句问话让老苟师傅的心更凉了,他有些愣愣的看着杜言,然后无奈的叹口气:“杜主任你是让我们放他们走是么?”
“大家心情是好的,可私自拘禁是违法行为,这个如果严格说起来已经触犯了法律,”杜言对工人们严厉的说“可是大家提出来的问题也必须解决,我们老重机厂这么多年为国家做过贡献,一钉一铆都在大家心里装着谁也不能侵吞,对于大家提出来的评估问题我会直接向县委汇报,这个请大家放心。如果必要我们还要邀请各位工人师傅参与到评估小组里来,毕竟做为工厂的主人大家有发言权的。”
“杜主任你是说,这事没完?”一个工人眼睛有些亮了起来。
“对,评估是个很详细也需要时间的工作,不可能随便来几个人写写画画就出个结果,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就来个二次评估,甚至要请第三方来监督整个评估过程,这在国外是很普遍的。”杜言笑着对那个工人说,接着他留出了为难的神色“不过大家也要理解县里的难处,毕竟重机厂是市管企业,很多问题县里只能协调,不过请大家相信县里一定会尽最大努力的。”
“县里解决不了么?那我们就去找市里!”一个年轻工人高声喊了一声“我们到市里去反应问题。”
“对,去市里反应问题!”
当群众的情绪一旦激动起来时,只有有人站出来一声号召,一个也许并不合理甚至不现实的建议都可能会被视为是解决问题的良方,而多年来反应问题找领导这种不知道延续多少年的解决方式,在这个时候就变成了一个看似万能的好办法。
在工人中,也有些人似乎感觉到这个建议有些不妥,譬如杜振海,但是更大的声音却压下了他和那些老成持重的老工人们的声音,而且在他们本心里也并不认为找到市里就一定是错的,只是怕造成更大的影响而已,所以他们的声音很快就消失在越来越高的呼声中。
“同志们,这样不好!”杜言从一个警察手里拿过话筒大声说,他的声音在走廊里嗡嗡作响,一下子盖住了工人们的声音“在县里还没有解决问题之前大家去市里这是越级告状,是影响很坏的,我相信这也不是大家的初衷。我向大家保证,如果县里解决不了问题我不会拦着大家,不过请大家给县里一点时间,而且在这个同时,重机厂的评估工作保证会在让大家满意的情况下展开。”
“还有我们的家属区呢?厂里要收回我们的房子,还说要搞什么新的房产权改革,我们住了几十年的房子难道就这么没了?”一个中年工人忽然大喊着,他手指着走廊尽头一扇半开的房门大声问着,那房门就立刻砰的一声关上了“问问他们,问问综合处的人怎么说的,他们要我们自己花钱买现在住的房子,这合理么?”
“这位同志,你这是今天的第二个大问题了,”杜言对那个工人点点头“关于综合处要收回家属区的房子这件事我听说了,我相信厂里应该会和大家协调好的,今天也不可能一下解决这么多问题。这样吧,大家还是选出几个代表,然后和厂里进行谈判,而县里给大家做一个仲人,怎么样?”
“县里不会偏着厂里吧?”又是那个中年工人大声问了一句,看到杜言向他看过来,他就有些畏惧的向后退了退。
“这位师傅你别忘了我也是老重机厂的子弟,大家住的什么房,谁家怎么样我也清楚,”杜言说完先是一笑,随后脸色慢慢严肃起来“不过我也请大家注意,既然要和县里沟通那就要按照规矩来,现在我要求大家让出路来,让会计事务所的人离开,至少在这件事上我们要让他们知道,我们老重机厂的工人是讲道理的。”
杜言的话让工人们不由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终于老苟师傅向杜言要过了话筒对着有些犹豫的工人们大声喊起了话:“大家都听到了,杜主任已经答应了大家对厂子的评估要重新做,大家都知道这关系到我们所有人的利益,还有就是家属区房子问题,杜主任也已经做出了答复,现在就要看我们自己怎么做了,我们大家别给重机厂丢人,让出路来配合县里的工作。”
工人们开始沉默,接着开始有人向两边让开,随后让开的人越来越多,终于里面一直偷偷看着外面形势的人打开了房门,几个事务所的工作人员在孟姓男人的带领下,有些战战兢兢的从人群让开的过道中间走了过来。
“你们可以离开,但是你们关于重机厂的评估资料要留下,”杜言冷冷的说,既然抓住了张文亮的蛛丝马迹那就不能轻易松手,虽然杜言根本没指望就凭这么点不着边际的东西,就能扳倒张文亮这个市委副书记,不过想来这么一份文件放在自己手里,总是能让张文亮心里不舒服的。
最重要的是,这份文件是自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开要过来的,张文亮就是想在当中做手脚也不太可能。
那个姓孟的男人憋着眼神和杜言对视了一会,终于无奈的交出了几个厚厚的卷宗,在打开核对无误后,杜言当即让人拿来封条缝上卷宗,同时用笔覆盖整个封条和卷宗接口处写上了“平陵重机厂封”这几个字。
“这些资料我会带回县委,同时也希望你们不要有什么顾虑,先在平陵休息几天,也许新的评估工作很快就会开始。”杜言脸上露出了笑容,只是他这笑看在那几个迈腾事务所的人眼里,却好像是无尽的讥讽。
当杜言坐的汽车离开重机厂时,杜言坐在车里看着外面依旧稀稀落落站在厂院里的工人,让他感到奇怪的是,自始至终重机厂的领导都没见一个人出来,而且负责去找这些领导的胡伟平回来说,厂办大楼的门是锁着的,不要说正副厂长,就是厂办主任都根本没见到。
这让杜言在对重机厂的现状感到无奈的同时,却对这次事件有了更深的想法。从厂里的主要领导避不露面联想到县委会上那过于奇怪的局面,杜言觉得自己也许已经无意中踏进了某个很深的漩涡之中。
杜言的车回到县委大院的时候,院子里原来那些各个机关的车辆已经消失不见,整个县委大院里显得异常的安静,甚至静得有些让人感到不安。
胡伟平下了车之后有些担心的看着杜言,回来的时候刘老肥找了个借口坐了其他的车,从这点上就可以感觉到味道不对,现在再看着县委大院这异乎寻常的平静,胡伟平已经感觉到一阵山雨欲来之前的压抑气息。
下车的时候杜言深深吸了口气,他抬起头看着已经略显破旧的平陵县委楼,想起之间丁秉先说的那句“在这里时间太久了,人的神啊魂啊的也变得没了根骨”,心里不由一阵感慨。
自己如果在这样一个环境里时间久了,会不会神啊魂啊的也没了根骨呢?杜言心里这么问着自己,随后摇摇头,这时候想这些未免多余,他接下来要面对的,可不只是某一个人的愤怒,而是整个平陵县委的雷霆之怒。
在这股雷霆后面,可能还有着要更令人恐怖的愤怒,那也许就是某位来自首都的达官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