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北疆,清晨寒意甚浓。
克兰河边的胡杨树、白杨树,差不多掉光了树叶。
在老家,除非是下雪的日子,随时都能看到露珠的。
可惜,这边基本上就见不到露水的痕迹。
从和风回来几天了,张光荣自然也跟了过来。
到欧洛泰上班以后,家里始终都是自己一个人。
突然增加了一位女性,哪怕比自己的父母年龄都大,还是觉得有些不方便。
盛情难却呀,张光荣还是太实在了,说不让她过来当保姆,房子也就不要了。
刚打完一趟拳,时间应该在六点左右,克兰河畔锻炼的人稀稀落落,毕竟欧洛泰镇本身也就一两万人。
“小伙子,你在哪个单位上班?”一位红光满面的老人地问。
这老头每天早上自己没到之前就已经在这里了,看样子他在打太极拳。
刚开始的时候,巫山有些讶异,后来每天早上见面也就点点头。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喜欢锻炼的人也有自己的圈子。
“我在行署!”巫山微笑着回答:“老人家退休了?”
“快了!”老人脸上的笑容不减:“你打的那个拳是什么名堂?看上去很熟悉呢。”
“我也不是很清楚,一位长辈教给我的。”巫山有些警惕,看了看表:“时候不早,我得回去了,明天见!”
“明天见!”老人意犹未尽,本来还想说说话,年轻人的身影都看不见了。
他苦笑着摇摇头,耍了半天的太极拳,身上居然有些汗。只好往家走去。
这老人在欧洛泰认识他的人还不少,一路上不断有人打招呼。
不过,称呼五花八门,有叫白专员的。有叫白主席的。
他。就是比崔大祥还高两届的欧洛泰地区专员白树里。
特殊时期以后,因为在十年浩劫期间。他坚决执行上级命令,黯然隐退。
很简单,白树里本身就是军人出身,是吴振三五九旅的老战士。
士兵。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就算到了地方,对上级的命令就是服从。
白树里还算好的,最后保留厅级待遇,到地区政协去做主席。
政治运动,丢官就算很正常的,稍有不小心。身败名裂进监狱乃至枪毙都很正常。
“爸,您回来啦?”刚回到自家院子,二女婿武长空神色慌张地打招呼。
没想到,白树里眼皮都不抬。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去。
“他爹,长空逢年过节可没给家里少拿东西。”老伴儿习以为常,忍不住埋怨:“你连单位上的车子都没用过!”
言下之意,家里就靠他的工资,生活就比较拮据了。
白树里悠悠叹了一口气,自己家院子就是这个二女婿掏钱买的。
“进来吧!”老爷子闷声闷声地招呼了一声。
要说武长空这人也挺不错的,刚开始和女儿搞对象的时候在粮食局上班。
可惜改革开放以后,他辞掉了工作,干脆做起了买卖。
从那以后,白树里就再也没有给过他好脸色。
每次给家里的礼物,都是二闺女拿回来的,他都不敢来见自己这个老丈人。
“说吧,又遇到什么麻烦啦?”白树里身上锻炼的白色练功服都没换,坐在书房里喝茶。
“爸,我的生意遇到问题了。”武长空规规矩矩站在旁边:“军分区和公安局的人直接把采石场给我封了。”
“行署和地委发布的公告你没看到吗?”白树里砰地一声把茶杯放在书桌上,茶水都溅了出来。
“爸,我以为还是和以前一样,雷声大雨点小。”武长空嗫嚅着:“谁晓得他们来真的?前脚刚贴出来,后脚就直接派士兵和公安来查封?”
“巫专员是个好干部啊!”白树里答非所问:“他刚刚扶正,做的事情都是让老百姓受益的。那说明你自己的生意本身就有问题。”
“爸,不管怎么样,您都是当过专员的人,我怎么肯能给您抹黑呢?”武长空赶紧辩解:“您不知道,乌鸦、老虎、四脚蛇那帮人,手里都有家伙。这么多年,我可从没染指过。”
“你从来没有做过违法乱纪的事儿?”白树里怀疑地看着自己的女婿:“别提那些破名字,一听就不是啥好鸟。”
“爸,我知道您觉得我放着铁饭碗不要去当个体户有意见。”武长空看到老丈人语气缓和了,心头一松:“天地良心,也就偶尔和您的老部下联系下,拓宽销路。”
“你去找巫专员吧,他是一个讲理的人。”白树里挥挥手:“把你的诉求给他说清楚。”
“爸,那我一会儿去了啊,还带上几个和我情况差不多的朋友您看怎么样?”武长空面色一喜。
“自己拿主意吧!”白树里淡淡说了一句。
武长空欢天喜地出去了,到了厨房,给丈母娘丢下一二十张十块的就跑了。
“长空,你还没吃早饭呢?”老白他爱人追出门,看到女婿的车子已经开走,武长空从车窗里把手伸出来挥了挥。
“老头子,是不是你又批评长空了?”她走进书房,满面寒霜。
“他这次估计过不了关,”白树里的眼里说不出的落寞:“政府把他的采石场封了。”
“老头子,你还不去给他说说?”老太太急眼了:“不为长空考虑,你也得为二闺女和两个外孙想想啊。”
“闹什么闹?”白树里有些恼火:“你以为我还是欧洛泰的专员吗?人家梅书记和巫专员从来都没到政协来过,我这么大岁数了,眼巴巴凑上去算什么事?”
“再说了,我真过去你觉得有用吗?”他愤愤不平:“谁还记得我啊?不要说地区,就是下面的县里老人基本上都走了。”
人大和政协的作用,在这个年代相当微弱。
很多地方。一把手兼任人大主任,二把手或者三把手兼任政协主席是很正常的事情。
再说了,政协,就是政治协商。
在大城市。还有其他党派和无党派人士在政协里面。
欧洛泰地区政协。除了政协主席就是办公室主任,办公的地点与地委和行署都没在一起。
两间办公室。一间是白树里的,另一间是办公室主任王永庆的。
真不能怪巫山,时代不一样,地委和政府对政协的态度也不一样。
他也没想到每天在一个地方锻炼的人居然是政协主席。小跑着回家吃过早饭。
“小韩,今天我有些什么日程安排?”一进办公室,巫山就问自己的新秘书韩雪飞。
小伙子眉清目秀的,名字也很女性化。
按照向华提供的资料,他从中专毕业一年多了,说话还很拘谨。
“专员,今天您要审阅那些应聘的挂号信。”韩雪飞翻看着记录本:“港岛财团的人您得接见下。”
如今的经济环境和后世不一样。政府官员大都在办公室里泡一杯茶,看看报纸,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要在几十年后,一个地级市的市长每天都忙得飞起来。
人民日报在维省应该有分社。估计是头一天下午就把第二天的内容传真过来,这边的分社发行的。
因此,欧洛泰看到的报纸,都是由邮局的车子下午送过来的。
昨天下午与几个副手在探讨今后谁跟进哪个公司的问题,因此人民日报还在报夹里动都没动。
桌子上,韩雪飞泡好了茶,巫山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拿起报纸。
至于维省日报与欧洛泰日报,上面的新闻**不离十都是旧闻,差不多是摘抄国家级报刊上面的。
所以这两种报纸,他也就看看题目。
人民日报还是很给面子的,第三版整版都在给北疆唱赞歌,题目是前进中的欧洛泰。
也难为这些记者了,人都没来这里,居然还能做出花团锦簇的文章。
突然,外面传来吵闹声。
“小韩,咋回事儿?”巫山一怔,沉声问道。
“专员,有些个体户代表要来见您。”韩雪飞的脑袋出现在门边。
“吵吵啥,让他们进来吧。”巫山眉头一皱吩咐道。
个体户是如今的年代在社会上不受重视的人群,既然他们有本事通过门卫,那说明这些人与行署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商人,在整个中国的历史中,都不待见于社会主流。
远的如吕不韦,贵为秦国丞相,最后灭门的原因不外乎是贵族对商人的胜利。
近代的胡雪岩,尽管有些书鼓吹他是什么红顶商人,个中艰辛谁能知晓?
就是现代的易氏家族,京城里也不一定对他们有多重视。
古代有灭门的知县,对商人的钱财可以巧取豪夺。
如今与后世,不少当官的动不动杀鸡取卵,以莫须有的罪名把商人抓起来。
在另一个时空里,巫山本身就是一个商人,这一辈子也是经商起家,对商人群体很有好感。
进来的有三个人,年龄不大,都三十岁上下。
土豪啊,巫山在心里发笑。
一个个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有钱,大金链子和金戒指每人都佩戴着。
老百姓看到当官的,都有先天上的弱势,他们站在那里惴惴不安。
“小韩,泡三杯茶过来!”巫山示意了下:“都坐吧。”
“谢谢韩秘书!”三人异口同声地道谢,眼睛却一直看着坐在那里没动的年轻专员。
“怎么回事儿?说吧!”巫山上位者的气势很足。
“巫专员,我叫武长空,在克兰河谷有一个采石场,昨天被封了。”前专员的二女婿应该是他们当中领头的。
“其他两位呢?”巫山不置可否。
“巫专员,我叫哈斯肯,也是采石场被封了。”这个哈萨克族汉子在三个人当中长得最壮。
“巫专员,我是吴卫星,我们三个人的采石场都被封了。”最后一个瘦小的汉子苦笑道。
“首先,我想问下,在我们国家,所有的土地是谁的?”巫山和蔼地问道。
“是国家的!”吴卫星看起来嘴皮子不错,话一出口才发现起先自己等人很充分飞理由站不住脚了。
“那就好!”巫山推开窗户:“看看我们的母亲河吧,夏天有洪水,水质发生异变说得过去。同志们,这是秋天啊。”
克兰河水呈淡红色,这么远看过去都能见到。
“但是我们没有胡乱开采!”吴卫星这话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无力。
“如果真的按照国家的法律,你们以前的收入是非法的。”巫山关上窗户:“我们的彩石镇在开始建设了,假如你们有销路,今后去找彩石镇的周书记吧。我们欢迎本地居民进行有关彩玉行业的投资,所有的胡乱开采全部杜绝。”
“专员,我们也知道自己错了!”三个人的眼睛互相示意了下,武长空开口说道:“但是那些机械都是花钱买的,您看能不能?”
“今后不许作业了,”巫山给高红权他们写了个条子:“把你们的工具领出来,正规公司开采也需要机械的。要是有可能,你和那些公司商量下,能不能合作什么的。”
看着三个人的车子开出行署大院,巫山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
但要自己下命令没收这些人的财产,万万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