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箓塔不只一座,首席所在的主塔最为高大,远远望去,十几座塔像是一小片枯叶落尽的寒冬树林,它们长得太高大了,脚边几乎没有多余的陪衬之物,不远处的皇宫名义上是皇京的中心,可是怎么看都像是景致不佳乏人问津的草丛。
沈昊回头望了一眼,“你有没有想过,辛幼陶真的发生了变化?龙宾会或许比咱们之前想象得要强大,辛幼陶从来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他从庞山来到皇京,无依无靠,肩负着西介国王室的重任,然后……他不得不做出改变以自保。”
沈昊神情黯淡,他在少年时有过类似的经历,曾在亲舅舅的压力下不得不做出违心的选择,所以他能理解真实的反抗有多难。
“或许吧,人人都会改变,还有可能他是有意为之,希望用这种方法将咱们推离他所处的险境。”
“后一种说法听上去温暖人心,可是一点也不像辛幼陶的为人。”沈昊笑着摇摇头,“我印象中的辛幼陶,碰到一点危险也会急迫地向所有人求助,他姐姐、你、我,还有小青桃,可能也包括杨清音。”
“所以我要弄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人人都会改变,但是总有一个或明或暗的原因,辛幼陶没有:他离开庞山加入龙宾会才一年,中断与公主的联系不过一个多月,时间不是他改变的原因;他是餐霞境界的道士,用不着害怕符箓师,力量不是他改变的原因;他是王子,从小就懂得结交广泛的重要,越是身处危机之中,越应该动用从前的熟人,他为什么要自断手臂,甚至向亲姐姐寄送一份暗藏杀机的刻骨符?”
“你故意提起内丹的事。是要转移龙宾会的视线,让他们以为你不关心辛幼陶了?”沈昊抬头望了一眼,“我想你是成功了,曲循规很生气,天上这只飞符也总跟着咱们。”
“我希望龙宾会能主动出击,这样更容易露出马脚。”慕行秋承认了,虽然他也想弄清丁威与龙宾会之间的底细,但他最在意的还是辛幼陶。
“我真是搞不懂,道统和龙宾会的关系到底是怎么确定的,我怎么感觉完全是一种放纵?《乾坤定》里有记载吗?”
慕行秋摇摇头。《乾坤定》只记录协议条文,不做任何解释,他也有同样的感觉,九大道统就像娇惯最小的孩子一样,给予龙宾会许多权利,自己越退越远,甚至不问世事。修行当然需要安静的环境,可这还是不足以解释这种不对等的关系,道统明明占据绝对优势。却向处于弱势的龙宾会赠送了近乎一切世俗职责。
穿过一条僻静的街巷,两人回到了安静的道馆区,与皇京的普通居民几乎没有接触。
远远地两人就看到某家道馆的大门前站着一群人,秃子正神采飞扬地说着什么。引来阵阵大笑,一点也没有道士的矜持。
慕行秋赶紧拉着沈昊绕行另一条路,他可不想被秃子叫过去当众展示。
“秃子这个小混蛋,又在宣扬你把我打败的经过了。”沈昊无奈地叹了口气。“小时候一块玩的时候我就觉得他早晚会是叛徒,果然没错。”
“哈哈。”
“不过秃子还真是有人缘,这也是好事。低等道士的热情都被激发起来了,斩妖会肯定能做成大事。”沈昊也有点兴奋,“真希望辛幼陶快点恢复正常,能跟咱们一块参战。”
另一条回庞山道馆的路也不安静,几名乱荆山女道士迎面走来,白倾老远就喊出慕行秋的名字,令他无从躲避。
白倾径直走来,她的伙伴们有意放慢脚步,她看了一眼沈昊,以非常正式的语气说:“慕道友,不管合器论道的结果如何,乱荆山全体斩妖会成员都支持你当首领。”
“谢谢。”慕行秋点头致意。
“我们支持你,不只是因为你曾经帮助过乱荆山,我们相信你能将斩妖会牢牢掌握在道士手中,而不会落入他人之手。”
白倾等人走远,沈昊说:“被你说中了,已经有人看出丁威和龙宾会的问题。”
庞山道馆的庭院里,杨清音正向一群新来的庞山道士说话,“三天之后就是合器论道,慕行秋将成为斩妖会首领,你们还有什么可犹豫的?马上加入斩妖会吧。向妖族宣战受益最大的就是庞山,咱们这些弟子可不能袖手旁观,让别家道统笑话。”
“加入斩妖会是肯定的,可我们在路上听说首领的竞争非常激烈,至少三家道统公开支持棋山的杨青元,支持慕行秋的只有咱们庞山一家……”
“还有乱荆山,她们刚刚做出了保证。”沈昊大步走过去,“另外三家道统持观望态度,谁在合器论道中大获全胜,他们就支持谁。我跟慕行秋比过一场,可以向你们保证,杨青元就算全身挂满符箓,也不是慕行秋的对手。”
新来的道士共有二十余人,全是五行科弟子,被杨清音和沈昊说得很是振奋,一块看向慕行秋。
“是时候收回庞山祖地了,不管谁当斩妖会的首领,我肯定会与诸位冲在最前面……”
慕行秋说了几句,道士们纷纷发问,有人好奇念心幻术到底有多大威力,有人自愿充当说客,劝说三家尚无定论的道统提前表态支持慕行秋,都得到满意的回答之后,众人开始议论战争的细节,杨清音就在这时小声对慕行秋说:“申继先在书房等你,他肯定知道斩妖会的事了,别让他插手。”
申继先是庞山五行科首座,过去几年里一直代理宗师之位,正式宗师半个月前刚刚产生,他卸任之后立刻赶来皇京,令慕行秋很是意外。
道馆的书房里没有多少书,摆着十余只大小不一的鼎炉,有一阵子没点火了,看上去冷冰冰的。
申继先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听到外面的敲门声没有马上睁眼。过了一会才结束此轮调息,“进来。”
慕行秋推门而入,向申继先施以道统之礼,“首座找我?”
“嗯。”申继先指着对面的另一只蒲团,示意慕行秋坐下,“你和沈昊刚刚去过符箓塔?”
“是,我们才从那边回来。”慕行秋更意外了,“去拜访朋友,辛幼陶。”
“以后不要再去了。”申继先说得很随意,却没留下商量的余地。
慕行秋沉默了一会。“如果不违反任何规矩的话,我希望知道原因。”
申继先看着慕行秋,须发白得像雪一样,发出的光泽甚至有一点耀眼,他在考虑要不要对一名吸气道士说得太多,“你在断流城做得很不错,为庞山立下了大功。”
虽然人人都记得断流城的那场战争,慕行秋却宁愿忘得干干净净。
“这回在皇京做得也很好,斩妖会理应由一名庞山道士掌握。”申继先根本没有发问。直接说出了斩妖会。
“反对我的人不比支持我的人少,胜负尚未可料,而且——斩妖会不希望高等道士介入。”
“高等道士,真是一个奇怪的称呼。道统从来没有这种规定,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家就在星落以上的道士前边加上‘高等’两个字,其实星落道士连在祖师塔内留名的机会都没有。算什么高等道士?”申继先双手放在膝上,腰身微弯,一下子显得老态龙钟。“我们不会插手斩妖会的事务,你们能有这股斗志,乃是道统的大幸,我们只会带着珍惜之情旁观。”
高等道士对斩妖会居然持这样的态度,也是慕行秋没想到的,“我想大家会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
“不要说,并非每个人都能准确理解其中的微妙,你自己知道就好。”
“是。”慕行秋明白,申继先这是将自己当成“高等道士”对待了。
申继先直起腰,“强大的魔王能够轻易地毁掉一座高山,他们大肆毁灭,然后驱使奴隶进去拣取暴露出来的宝物,速度很快,浪费却极严重,大量金银铜铁和花草树木就这么灰飞烟灭。道统取得胜利之后,吸取魔族的教训,决定换一种方法收集世间的材料。早期的道士做过多种尝试,据我所知,念心科就是在那时大放异彩的,那些女道士能够轻易控制凡人的思维,让他们心甘情愿地种花、采矿,可奇怪的是,凡人虽然听话,效率却极为低下,而且很容易死亡。”
“那时的道统听上去跟传说中的魔族好像差别不大。”
“呵呵,差别还是挺大的,几句话说不清楚,你也不用放在心上。后来念心科野心膨胀,遭到清除,道统决定再换一种方式,于是符箓科独立出去,成立了龙宾会。”
“龙宾会的符箓师大都没有内丹,永远也不可能产生击败道统的野心。”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还有一点,道统的力量过于强大,用来治理软弱的凡人,效果非常差,还是那个道理,魔王能毁山,却留不住山中之物,道士能灭城,却无法一一分清谁有罪谁无辜。”
“龙宾会治理得可不好,而且符箓师的野心也没有完全消亡,他们想长生,为此不惜代价。”
“可这不是道统应该关心的问题,只要凡人数量在增加、生产的材料没有减少,龙宾会就是合格的。道统不会干涉龙宾会内部的事务,你所看到、猜到的一切,不过是凡人数万年历史中一再发生的重复,让他们自己解决,即使是辛幼陶是你最好的朋友,但他已经不是庞山道士,你没有权力帮助他。”
“如果其他道士已经参与龙宾会的事务呢?”
申继先微微一笑,“你可以反击,但不能挑衅,记住,这里有条线,谁也说不清它准确的位置,可是只要你迈过去半步,就会惹来灭顶之灾。”
慕行秋站起身,“对我来说,那条线就在朋友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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