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龅牙对汪孚林派人离开毫无所觉。眼见那条六桅大船里斯本号渐渐在望,他咧嘴一笑,随即将双手张开放在嘴边,先是出一声呼哨,等到甲板上有人匆匆现身,扒着栏杆看了过来,他又跟着大声嚷嚷了一句,却不是粤语,而是和之前与卫兵交谈时类似的语言。
随着他的嚷嚷,之前那条六桅大船上,有好几个黑棕眼的人出现在船头,也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语言,他们和大龅牙彼此交流了一阵子后,很快就有人顺着绳梯爬了下来。随着这大约七八个人下地,大龅牙屁颠屁颠迎上前去,叽里咕噜也不知道说了点什么,指指点点众人,那脸上满是谀笑。
汪孚林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葡萄牙语,但却觉察到大龅牙的外语说得很溜,和这些显然是外国人的家伙没有半点沟通障碍。而等到大龅牙说完之后,那些人便哄笑了一阵,须臾就往他们这边过来。为一个四十开外,高大健硕,一头黑却不像中国人那样乌黑,而是偏深棕色,眼睛也一样是棕色的,此时脸上还带着深深的笑意,容貌非常英俊,要是放在后世,绝对够格称得上葡萄牙美男。
汪孚林曾经去过葡萄牙和西班牙旅游,知道伊比利亚半岛那个地方不同于欧洲腹地的法国德国英国,因为曾经遭遇摩尔人入侵,血统不纯,金碧眼在这两国之中也只是少数,反而是黑棕目占据绝大多数,眼前这些人显然就是。然而,当他听到这葡萄牙中年美男笑着操着一口生硬的粤语说话时,他不由得挑了挑眉。
“欢迎各位来到里斯本号,只要带来的商品质量上乘,我不在乎价格!”
既然是会说粤语,刚刚却又和大龅牙嘀嘀咕咕用本国语言说话干什么?再加上大龅牙之前故意带着他们去望德圣母堂,又对他见过一面的那个塞巴斯蒂安佛朗哥异常关注,看来。这家伙一路上总是以老马识途的姿态引导那些小商人,更对他大献殷勤,应该有问题!尤其是他听到大龅牙对他和其他人介绍那个葡萄牙美男的时候,他心里的怀疑已经达到了。
“这位就是赛老爷。也是佛朗哥船长。”大龅牙却没看出来汪孚林那挑了挑眉的表情,介绍完人之后,他压根没给那些小商人们说话的机会,立时便殷勤地抢过了介绍货物的任务,“佛朗哥船长。我们这次带来交易的,是最好的丝绸,你看,整整有一车,还有这些瓷器,也是来自江西景德镇官窑的最佳货色”
汪孚林之前就通过巧妙的沟通,提前看到过这些小商人带来交易的东西。对于这几年中在浙江南直隶到处跑,见惯苏杭那些最上等丝绸的他来说,这些人带的丝绸是中下等的白绢当然,也不排除西方人更喜欢白绢。胜过那些色彩华丽的绸缎,但瓷器就是很明显的把素白胚运到广东进行再加工的东西了,和景德镇扯不上半点关系,虽说佛山镇的瓷器精品往往也都是这么再加工的,可更坑爹的是这些瓷器的工艺根本就不怎么样,毕竟他的察院之中,还有不少来自佛山镇出产的瓷器精品。
所以对大龅牙的胡吹,他根本就是嗤之以鼻。
然而,那佛朗哥船长一面听大龅牙介绍,一面示意下头的水手搬下箱子。然后不过粗粗检视了几样货品,就竖起了大拇指连声叫好,继而就开始一本正经和小商人们比划着那些形容数字的手势,赫然是开始讨价还价。三大车东西。在汪孚林粗粗估算下来,顶多总共就价值一两千银子左右的货值,大龅牙带来的三个小商人张口就是一万两。而在那个佛朗机船长连番讨价还价之后,价钱从一万两,九千两渐渐被砍到了七千五百两,三个小商人却再也不肯松口了。
看到这样的情形。汪孚林才奇怪了起来。难不成大龅牙真的不是宰自己这些肥羊,而只是打算带着这些小商人,狠狠宰这些不知道东西好坏的佛郎机肥羊?而就在这时候,他身边也围上了几个水手。这些人似乎不像那个葡萄牙美男似的能用比较熟练的粤语和人交流,只是拿出各式各样的小东西,然后比划手势,充当翻译的却是那个大龅牙。
“这是满剌加那边特产的南海珍珠,做成耳环又或者手串是最好不过的。”
“这是玛瑙杯子,佛郎机那边是没什么能工巧匠,头陈大公子到广州城里,找个人好好打磨打磨,也是一件上好的寿礼。”
“这些宝石您瞧中没有?别看现在瞧上去不怎么样,打磨切割之后,全都是一等一的上好货色,做嵌宝点翠的饰最合适不过了。”
“这犀角也是南洋特产,尤其是这碧犀,听说能解百毒咳,要是都看不中,船上还有西洋那边过来的上好香料,什么沉香、金银香、香,应有尽有,不如陈大公子到船上去看吧?”
汪孚林一面漫不经心地挑选东西,问着价钱,一面又分心听着那边小商人们和佛朗哥船长的交谈,当现那边价钱终于敲定,以七千二百两银子成交,但佛朗哥船长却让众人跟着他们一块登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以便于支付银子的时候,他登时心中一突。尤其是听到大龅牙也邀请自己上船去看什么香料,他心里立刻生出了清晰的一个念头。
显然,之前一切一切的铺垫,都是让他和这三个小商人一起上船!
他突然头瞅了一眼陈炳昌,心不在焉地问道:“小弟,饿不饿?”
陈炳昌哪里料到汪孚林明明刚刚还在饶有兴致买东西,自己也被各式各样的珠玉犀角给引得眼花缭乱,却突然问自己这么一个问题。微微一愣之后,他本想答无妨,可看到汪孚林那沉静不见底的幽深眼神,他立刻福至心灵地摸着肚子,有些心虚地答道:“大哥,我是有点饿了。”
“我想也是,一大早就出城赶到莲花茎关闸,出了关又匆匆到这里。这都已经午后申时了,天色不早了,我到现在都还只是路上吃了点干粮,都快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这样。先去祭一下五脏庙,再过来挑选寿礼也不迟。黄老爷,多谢你带我拜了码头,头我再过来挑东西,小弟。我们走。”
陈炳昌没想到汪孚林毫无征兆就要走,愣了一愣后方才赶紧去牵马。至于其他随从,那就更不会质疑汪孚林的话了,慌忙上马跟上。
面对这一幕,大龅牙黄天仁登时始料不及,上前又是劝说,又是阻拦,可禁不住汪孚林如同吃了秤砣铁了心,甚至抱怨这辈子就没这么赶过路,现在累死了只想好好吃一顿。他根本拦不住。眼看这一路上好容易勾来的富家公子真的要走,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转过头来可怜巴巴看着那佛朗哥船长。
佛朗哥船长眉头皱了皱,随即热情地上前说道:“这位公子,船上还有更好的东西,不如先上船去看一看?而且,船上也有美酒佳肴,难道你认为我们不会款待贵客?”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饿着肚子谈不成生意。我知道你们的船在海上一走就是几个月甚至几年。当然会贮存很多食物,可是,我想吃的东西,你们船上肯定没有。比如说。我想吃新鲜虾胶,牛肉肠粉,盐焗鸡,烤乳猪,我在家里每天吃饭就不能少于十道菜,你们船上能立时三刻给我端上来?”汪孚林一副挑剔至极富家公子的模样。见佛朗哥船长被自己噎得一愣一愣的,他就打哈哈道,“总之,好东西给我留着,等我吃饱喝足了就来,到时候买个痛快!”
眼见得这一路上好容易勾来的富家公子就这么带着众人拨马扬长而去,大龅牙又看到佛郎机船长那脸色阴晴不定,他打了个寒噤,慌忙用葡萄牙语说道:“大人别担心,你领着他们上船交易,我这就去追。这家伙就是个没出过门没吃过苦的公子哥,很好骗,我绝不会让送上门来的肥羊跑了!”
“明天就要开船了,只要今天收尾这件事做得好,我不会亏待了你。但要是出问题,你自己知道后果!”佛郎机船长狠狠瞪了大龅牙一眼,继而就低声说道,“不管这头肥羊是不是已经警觉,我都不想再看见他。我记得你说过在巡检司有门路,可以找个理由把人扣下来,那些巡检司肯定会很乐意有宰肥羊的机会。而作为弥补,你可以另外再带一头肥羊过来!”
“是是是!”大龅牙打了个寒噤,随即使劲擦了擦脑门子上细密的汗珠,点头哈腰陪笑道,“我保证巡检司一定会扣下他们,绝不会给大人带来麻烦。”
离开码头时,汪孚林再一次遇到了巡逻的卫兵,他故意装成浪荡公子哥似的,还摘下帽子行了个西洋式的礼节,又让赵三麻子丢了块银子过去,果然那些卫兵哄笑过后,根本没有留难他。由此,他更加断定,那个所谓佛朗哥船长的生财之道,也许只是自作主张的行为。
于是,汪孚林带着众人一出码头就加快了马,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附近几条街上兜了个圈子,现这里显然是葡萄牙船员宿舍之类的地方,商号以及客栈旅舍等等都很少。这时候,他略一踌躇,就对陈炳昌等人说道:“走吧,去望德圣母堂。”
陈炳昌简直已经糊涂了。虽说他确实并不饿,可是汪孚林打着要先去填肚子的借口离开码头,这时候又要去望德圣母堂这种几乎都是佛郎机人的地方,这算是怎么事?虽说他和汪孚林并不是真的兄弟,此时还是忍不住问道:“大哥,去望德圣母堂干什么?”
就连赵三麻子和刘勃封仲三个贴身随从兼护卫,往日绝不会质疑汪孚林的任何举动,可此刻赵三麻子也不由得开口问了一句:“公子,难不成是码头上那些番人有问题?”
“龅牙黄天仁在信口开河。那个自称佛朗机船长的看上去穿得体面,但应该不是什么船长,他手掌和指腹上的老茧厚得不正常,而且右肩明显和左肩有差异,这应该是经常升降船帆,拽拉缆绳以及其他重物操作留下的痕迹。而且照一般的逻辑来说,在海上漂泊时间长了,只要是地位高的人,停泊之后都不会乐意留在船上,而是会到6地上去花天酒地。而且,你们都看到了,佛郎机人在这里盖了不少房子,开了很多旅馆,真正重要的人物,不可能住在船上。”
汪孚林当然不会说,他怀疑自己见过的,之前正在望德圣母堂中做礼拜的那位才是真正的佛朗哥船长,但眼下这些分析说出来,却也头头是道。
陈炳昌读不少,可他到广东快两年了,濠镜却还是第一次来,此时听汪孚林这般说,他忍不住问道:“可这人为什么要冒充船长?”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那个自称佛朗机船长的明明会说广府话,可黄天仁最开始和他说的,却是佛郎机那边的语言,这就显然另有玄虚。而且,你没听到他们和那些小商人讨价还价,最终给了一个非常高的价钱之后,却又让人上船去交易?而且看到我对他们拿出来的东西都不满意,他们又想要蛊惑我上船去?你应该看到了,码头上除却少量佛郎机士兵,除却泊船以及船上的人之外,根本就没有明人出没,但那个黄天仁却带着我们径直到那边去交易,这种状况正常吗?”
陈炳昌这才猛地打了个激灵,脸色一下子就白了:“大哥是说他们想把人骗到船上劫财?”
“也许不止是劫财,还得再加上劫人!只有人和货物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到时候人证物证都没有,就算家属到衙门报案,也只能以失踪论处。据我之前在总督府查阅到的那些文,在佛郎机人出现之初,拐卖劫掠之风就相当盛行,后来是地方官府以及官兵一再打击,这才稍稍遏制了一些。”
陈炳昌顿时急了:“可我们这一走,其他人怎么办?我们走的时候为什么不叫上啊!”
直到这时候,陈炳昌才意识到,之前的处境其实非常危险。别说通知其他人,就算是他们流露出一丝一毫怀疑的意思,说不定就走不出那个码头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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