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法庭,抬眼望去,今天却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适合登高,适合饮聚,但好像……不适合这样的场景。
阮芳芳忽然停下脚步,江之寒跟着她停了下来。
阮芳芳问:“去哪里?”一脸茫然的样子。
江之寒想她应该不会有回去上课的心情,建议说:“要不……你回家去休息一下?”
“家?!”阮芳芳轻轻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停顿了很久,说:“我不想回。”
江之寒站在那里,等待她的决定。
阮芳芳呆呆的看着天上的云,过了一会儿功夫,偏头说:“去一个你知道的最没人去的公园,我想静一静。”
江之寒招手叫了辆出租,对司机说:“去文心公园。”
多嘴的司机说:“哟,现在还有年轻人去文心公园约会?宝塔公园和才修好的森林公园不是好上个十倍?”其实,真正对他好的是这两个公园的路程足足远了三倍不止。
江之寒不想和他啰嗦,淡淡的说:“我们约了人的。”
心公园是解放初修好的,以前也是登高看江景的胜地。自从海拔更高,修缮更新的宝塔公园和森林公园开放以后,到这里来的人越少了。可笑的是,公园还跟着别的地方提高了门票的价格,终于把最后一批忠实的顾客也赶走的差不多了。
江之寒和阮芳芳走在文心公园的,周围的草木还是如常的繁盛,即使没有人为的照顾,也生机勃勃的生长着。沿着石子小路崎岖前行,拐过一个弯,前面出现了一个八角亭。典型中国古代亭子的构造,红柱兰瓦,可惜年久失修,有些地方已经残缺了。八角亭掩在一大丛茂密的灌木丛后面,只露出一个顶。江之寒记得,自己第一次看见青年男女接吻,就是在这个地方。那时候,十来岁的少年很猥琐的躲在灌木丛后面,观摩了好久,也没看出个名堂。
阮芳芳轻声说:“就这里吧,坐下来歇歇脚。”
两个人绕过灌木丛,走进亭子里。江之寒找个看起来稍微干净的角落,用手掺掺灰尘,和阮芳芳一起坐下来。
这一路走来,江之寒暗中观察,阮芳芳好像放松了不少,身体不再是一味的绷紧着,坐下来的时候,肩头有些微微的下垂。
阮芳芳忽然抬起眼,说:“我可以相信你么?”
江之寒张了张嘴,有些惊愕。他开玩笑说:“如果是太重要的事,最好还是别相信吧。”说完了,又觉得是一个笨拙的玩笑。
阮芳芳沉默了一阵,那个问题更像是在自问自答,不是真的需要答案。过了半晌,她说:“如果连父母都不能信,这个世上还有谁可以相信?”
江之寒只是看着她,不接她的话头。
阮芳芳终于还是讲起她的故事,“这个暑假,我知道他被批捕了,就去找了我妈。我妈的亲戚朋友有很多是在司法部门工作的。我同我妈讲,萧亦武曾经和我讲过,他根本就不是那个组织的成员。那天打群架的时候,是他一个小时候非常非常要好的朋友要拉他去,却不开情面,就拿了根钢管去了。到了那里,才现场面非常的乱,他们这边的人,每人了块黑布,缠在左手臂上。所以没缠黑布的人,见了他就冲过来一阵打。他糊里糊涂的挨了几下,就只顾着挥舞着钢管往没缠黑布的人身上招呼了。那天,他们的人多,后来又来了援军,就占了优势,所以后面他也没受什么伤害。至不是打伤打残了人,他自己并不清楚,在场的人大概没有几个是清楚知道的。”
阮芳芳接着说:“后来,过了两个星期,他被他朋友强拉去了萧山区那边一条街的小饭店,那个帮派在那里请客吃饭,所有参加了上次群殴的人都叫来大吃大喝,还说从此他们也算是会里的一员了。他对这个完全没有兴趣,没想到过了一周,居然有人来找他收会费,说入了会是每个月都要交的。他拒绝了,对方扬言要他好看,后来是他那个好朋友从中斡旋,帮他交了会费才算了事。再后来,严打开始了,要秋后算账。一批会里的骨干被逮起来,清算这两年涉及的敲诈,伤人,和抢劫的案子。他后来听说,会里的骨干私下里统一了口径,把伤人死人的案子一古脑都推给外围的会员,就像他这样的。反正很多时候场面混乱,谁也说不清楚。而公安那边,很多时候需要的就是一个伏法的人,是谁其实不那么重要。”
江之寒说:“所以,谁都以为帮会就像港剧里面那样都是义薄云天的人,就是上了大当了。”
阮芳芳说:“他被批捕以后,我……我第一次去了他家,见了他父母,谈了谈他的情况。回来以后,我就找了我妈。我当时想,只要不把伤人的罪名扣在他脑袋上,他连正式的会员都不是,不过参与了一次打架,跟着去吃了一次饭。后来来找他收会费,他还拒绝了,这些都是有利的证据。如果有人去帮忙说说,应该是可以逃过牢狱之灾的。我当时听人说,这次会判的重,只要是黑社会成员,就可能判个一到三年。那时候,他的人生就真的全毁了!如果能弄个缓刑或者是无罪的话,也许……他能吸取教训,以后还有些希望。”
经历过倪建国的事,江之寒已经八成的猜到了后面的展。
阮芳芳说:“我妈当时就说,以前我们说过你很多次,班主任老师也和我们交流过,你咬死了和他不过是普通的朋友。我们也不是蛮横的家长,也就任你去了,只是不断提醒你要有清醒的头脑。这一次,为什么又来找我帮忙?真的是普通朋友吗?你必须先要老实告诉我。我对我妈说,他虽然犯了错误,但真的不值去监狱里蹲几年,我就是这样想的,作为朋友应该帮他一把。”
阮芳芳轻轻叹了口气,说:“我妈当时说,你真是不懂事,这一次是全市的集体行动,严书记下了决心要整顿中州的治安,了话谁要是徇私谁要是说情,就摘了谁的帽子。哪个人敢于不避其锋芒?你妈虽然认识几个人,就为了你一个普通的朋友,我去求他们帮忙,要冒多大风险,欠人家多大的人情。我见我妈说什么也不肯帮忙,就说,我和你说老实话,我很喜欢他。如果他真的进了监狱,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你答应我,让他免去牢狱之灾,我向你保证,从今以后,我决不和他再有任何的来往。”
江之寒微微摇了摇头,阮芳芳和自己犯了不同但又有些类似的错误。
阮芳芳说:“我妈就仔细的追问我,怎么喜欢他,怎么开始的,展到什么地步。我都了。平时我都是打死不说的,但我都说了,其实……我们……也就是牵过手而已。我妈又问我,怎么喜欢他,我也和她说了。我说,最开始的时候,只是觉得他打篮球的时候很专注,很可爱,有种别的男生都没有的味道。后来,在一起久了,觉得他是一个很腼腆,有时候自尊心太强,害怕被伤害的小男生,忍不住心里很疼惜他,想要保护他,给他更多的温暖和关爱。总之,我什么都和她讲了,为了换得她帮忙的承诺。最后,我妈说,她去试试,但不敢保证会有好结果,因为现在风声实在太紧,上面定下了调子,不是那么容易违背的。”
再后来呢?江之寒已经知道了结果,他甚至知道了阮芳芳的怀疑是什么。她母亲不仅没有去说情,而是找了她的熟人,往萧亦武的头上再加上了一层枷锁。这个时候,求情可能比较难,打落水狗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阮芳芳喃喃自语的说:“是我……反而害了他么?”
如果阮芳芳的母亲真的做了那样的事,江之寒一点也不觉得惊讶。这些天,江之寒换位思考,觉得以前倪建国对自己做的事都没什么不可理解的,虽然这并不能减轻他的厌恶和敌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对于阮芳芳的母亲,最大的利益是阮芳芳的前途。女儿坦言自己深深的喜欢着那个不务正业的男生,如果他真的无罪放出来了,谁知道以后会有什么样的展?口头的承诺终究是管不了用的。如果把他扔进监狱多几年,让他在那里慢慢的霉。八年以后,他出来的时候,女儿应该有成熟的价值观了吧,应该把少女时候无聊的想法都忘干净了吧,应该接触到了很多优秀许多的男子了吧。
到了那时,父母眼里十七岁时的无聊情思,岂不是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对于阮芳芳和萧亦武的早恋,江之寒稍稍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但在他内心深处,他还是倾向于同意倪裳的意见,萧亦武和阮芳芳不人,在一起不见得是好事。有意识或者无意识的,江之寒觉得这与倪裳和自己的恋爱不是一码事,他所关心的也只是阮芳芳的生活。
江之寒仔细斟酌了一下,很诚恳的对阮芳芳说:“你不要胡乱怀疑,这一次的行动是判罚的很严的,我认识一个人,不过是偷了件不那么值钱的东西,就被判了十年。我甚至听说过,下面县里面有抢了两元钱就被判了十多年的事。”
阮芳芳抬头看他,眼神很冷,“你知道我在怀疑什么?”
江之寒故作坦然的说:“我当然知道,你不就是怀疑你妈没有帮忙,反而找人去搞了鬼么?芳芳,这个事情,你可不能乱怀疑呀。”
阮芳芳直视着江之寒,从近处看眼睛尤显得黑白分明,像一处幽深但又清澈的水潭。
江之寒觉得自己有几分虚伪,但他还是说:“纵然我不喜欢倪裳她爸,我也不认为她的观点是错的。父母生你养你这么些年,不要因为一两件事坏了感情,更何况是并没有根据的事。倪裳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让我很伤心,但后来我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是对的:恋人可以选择,但父母是不能选择的。你说过,帮会的骨干都把责任往外围会员身上推,所以萧亦武他成了替罪羊也不奇怪。你妈并不需要去做什么,他很可能也是这个结局。即使她真的去找了人帮忙,整个大环境下恐怕也很难有什么帮助。”
阮芳芳偏过头,把眼睛看着不远处葱郁的草木,淡淡的说:“你的立场……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江之寒苦笑了一下,很坦率的说:“如果我是萧亦武的朋友,我可能讲的就完全不一样了。不过……我是你的朋友,想的最多就是你的利益。虽然我想的,和你想要的,可能很不一样。”
停了一下,他补充说:“就是这样的,你的父母也好,你的朋友也好,他们只会做他们觉得有利于你的事,虽然那并不一定是你想要的。人……都是自私的。”